文/张宗子
十一月的卡耐基音乐会,曲目有马勒的第三交响曲,祖宾·梅塔指挥。在马勒的交响曲中,对这首据说“颇有中国田园诗”风味的第三还是很期待的,但因故没能亲临现场。虽然这曲子原来的题目是《夏日清晨的梦》,在我听来却秋意盎然,当然了,不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那种秋意,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秋意。马勒多思,事情到他那里一定不会仅仅是单纯轻快。
第三交响曲的末乐章,细听比他第五交响曲著名的小柔板更感人,也更深刻。这是我特别喜爱的一个乐章,只要听,就会连听两遍。第四乐章是女高音独唱,歌词采用尼采《苏鲁支语录》中的“午夜之歌”:“深邃的世界啊,比白昼的思虑更深邃。深沉是世界的痛苦,欢乐比悲痛更幽深,一切欢乐都期望着深不可测的永恒。”大约是这样的意思。
听着影碟上德国次女高音克丽丝塔·路德维希的演唱,很自然想到了鲁迅,因为只有鲁迅,最当得起深沉二字,而且不折不扣地,是尼采式的深沉:孤傲,犀利,决不妥协,而又内心温柔。鲁迅当年受尼采影响至深,即如《野草》中的很多意象、用词、观念、思想,都来自《苏鲁支语录》,比如《墓碣文》和《过客》诸篇。后来的杂文里,尼采的痕迹更比比皆是,这里仅举一例:
鲁迅在《一点比喻》里描写过“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的山羊,“脖子上挂着小铃铎的聪明人是总要交到红运的,虽然现在表面上还不免有些小挫折。”羊的形象便出自《苏鲁支语录》。
山羊在尼采那里,还是鲁迅笔下经常出现的“看客”:“他们冷静地坐在阴凉荫蔽下:凡事他们只欲为旁观者,且留意自己不坐在太阳晒到的阶台上。如同站在街上的人,好奇地呆看过客:他们也那么等待着,好奇地瞧着旁人想出的思想。”这种伪善者,也是鲁迅厌恶的。
尼采又说:“我诚然是一座树林,黑暗底树的遥夜,然有谁不羞于我之黑暗的,他在我的桧柏下也寻得玫瑰花树。”对于形容绝望时期的鲁迅,也很相宜。所谓人心之黑暗,有两种不同的意思。一种黑暗,是孔子所说人心险于山川的那种黑暗,是内心的邪恶。邪恶并不都以邪恶的面目出现,它有时是微笑着的,貌似淳朴和无辜的,自以为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的,甚至是如同委屈和忍让的。
尼采和鲁迅都认为,一个战士最大的悲哀,不是死于敌人明晃晃的刀剑,而是死于亲朋或战友之手,死于不知名的事物。因为面对不知名之物,无从抗击,无从躲避,无从逃离。鲁迅为此发明的一个词,是“无物之阵”。
摆脱了尘世一切局限和天生弱点的超人,在神学的范畴都不可能存在,在现实中,甚至难以成为一种精神状态。最好的情况下,其至多不过是某一时期、某一瞬间的态度。如此而已。
徐梵澄先生译的《苏鲁支语录》,读过三遍。他的译本虽然不无古奥艰涩之处,文字还是好,好到能够透过文字,看见尼采的血肉。徐先生当年与鲁迅亲近,他译尼采,受到鲁迅的鼓励。鲁迅的文章得魏晋之风气,徐梵澄写旧诗,也有意走魏晋的路子。马勒心仪歌德,对尼采心有戚戚。这些,都不是巧合。
张宗子 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