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山节考》剧照
日本电影《楢山节考》将习俗的残酷与温暖表现出来。极端贫瘠的山村,食物缺乏不仅无力供养老人,而且无法维持人的繁衍,形成了老年人被扔到山上自行消灭,一个家庭只有长子能娶妻生子、其他男人做“奴崽”的习俗。
导演今村昌平讲述的这个故事安静又咄咄逼人。将被丢进雪中楢山的母亲,正操心着长子的续弦,和给次子安排一次男女欢爱。所有人都在安详地准备着母亲被丢到山上的一刻。最后长子将母亲背到山上,一路上母亲还在提醒儿子记住下山的路,儿子将母亲放下,再不回头,大雪纷飞,大山静默。
这是一种世代延续的方式。野蛮还是文明,概念总是空洞的,现实具体而残酷。将老人扔掉,让兄弟为奴,这是野蛮的,但说它野蛮又似乎是脱离实际的空谈。在所有人一起灭绝,与扔掉老人、兄弟为奴的秩序安排下,山村得以代代不绝,并且人们安静地接受这一安排,又是一种可行的文明秩序。
楢山小村是极端的,但不是唯一的。在迁移中放弃那些将拖慢部落行程的老人,在古代游牧民族中不少见。极端情况下,放弃难以跟随的病号,保证大队的生机,在军队里也不奇怪。
生育过程中出现危险,“救大人还是救小孩”,往往首选“救大人”,这能保留今后再获得小孩的机会,而且大人强壮并且已经产生了亲情史,小孩能否顺利成长有诸多未知数。
“先救你妈还是先救我”之问难于回答,在于它总是由恋人提出并要当面回答;这个问题不会由母亲提出,本身就寓含着答案。其实,恋人关系一旦变成家庭关系,这个问题基本会自行消失。所有家庭成员共同面对“世代延续”问题,“先救谁”会偏向更加有利于后代的方案。这是世代延续的智慧、文明和可接受的秩序,“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剧性总是大于“黑发人送白发人”。
文明不能克服死亡,但能给死亡赋予意义。慷慨赴死,以利国家、民族和社会,总是让人尊重的;虚无化国家、民族和社会,哪怕披上“普世文明”的彩衣,也不会被大多数人接受。世界不变的就是变,普世文明恰好不普世,国家、民族、社会价值、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在外星人确凿地来攻击地球之前,“地球人”暂时还无法结成比国家、民族、阶级、共同价值等更牢固的分群。
孩子、妇女、老人无论在社会还是家庭中,都会得到特别的保护。在家庭里,孩子是第一保护对象,因为在个体的意义上,他们代表着更具可能性的未来,在家庭意义上,他们代表着延续的实现。妻子和丈夫、子女与父母,往往相互体现出“无私”,甘于为对方而不是自己打算。如果面对紧急极端情形,人们能够挺身而出;如果面对有时间抉择的极端情形,家庭会在不得已中最大化家庭利益,更加有利于家庭延续、后代养育的方案会胜出。
世代生存的时间经验,需要人为自己的衰老和死亡做好准备,为新一代腾地方是永远会发生的。今天,世界上多数地方的物质丰富到不再有楢山小村那种苦恼,但社会关系上的新老更替,无论在国家、社会还是家庭里还是必要的,甚至因为变化的加剧而更加必要、更加提前,长老们失去了权威。
海德格尔把人对时间性的认识,归结为对本己死亡必然性的认识,这种认识呈现为“畏”的情绪。他区分了“畏”与“惧”:畏是觉悟到人生整体地处在生死之间,这是人存在的唯一可能方式,而惧是人面对具体的不确定场景产生的情绪。因为畏,日常生存转变为本真生存,转变为不掺假的生存时间性的体验。个人把死亡作为惟一属于自己、任何人都不可代之的东西接受下来,他才能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而同意失去自己的生存,为后代让路无疑是所有“舍己利人”行为中最符合“理性”的一种。
对所有人来说,诞生不是一种自身能力,而是父母之爱的自然结果,现在还可能是科技介入的人为结果。而死亡不同,死亡既可以是一种被动的归宿,也可以是一种能动的结果。诞生是开创出人生的各种可能性,死亡则是可能性的结束。
虽然孩子总是被视为男女间爱的扩大、延伸或者证明,但“造人”这个新的词汇,传递出了一种郑重而尴尬的气息。它强化了生育的安排性、科学性、目的性,部分地揭示了自然生育力下降这个现实,并弱化了生命延续的自然而然之感。传统上,生育更多的是在男女之爱中不期而至、势所必至地到来的,这里,男女之爱是原发的、本真的,生育虽然必然,仍可被视为爱的次生结果,而现在流行于都市和网络文化中的“造人”,则是以生育为目的,男女之爱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动作规程。换言之,传统上是因爱而导致生育,而“造人”是为生育而性,或者干脆诉之于技术。这种区别是微妙的。过去孩子经常在“没准备”中来到,现在孩子则几乎总是在“有准备”之中到来,“给予生命”从无意为之到彻头彻尾的谋划。今天的“造人”行动,是从提前的身心准备开始,然后再是授精、保胎等一系列精益求精的过程。
可以说,传统生育更多的是基于男女欢爱、非着意但必然性地开创出新的生命,这个开创是对生命的肯定,人在生命创造的原初状态中体验的不是自身死亡的必然性,而是生命的激情和自然的奇妙;“造人”则更像是世代生存的概念先行介入,人对本己的死亡性的自觉确认导致有目的地进行“制造”后代的活动,生育从天然过程变成一种技术或病理实验,不知道这是升级还是降级。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