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如果我们把沈从文后半生这么漫长时间的经历看成一个故事的话,这个故事不是一条单一的线,它是立体的。
在绝境中创造事业的故事
这本书一开头,这个人就精神崩溃、自杀,其实是有他自主选择的成分在。
一个人敢于把自己的人生走到最底部,和不敢走到这样的境地,是有差别的。差别在于,当我们本能地避开人生最绝望、最可怕的境地之后,在精神心理上,我们的人生永远会有可怕的东西躲在暗中。可他不是,他死过一次了,当他死过一次再活过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最可怕的事情已经经历过。避开可怕的绝境一直在活着的人,那个活着的状态,有一种可能是苟活,是在不死不活的状态,而他死过了一次再活过来,那真的是活了,而且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再死一次,如果他自己想活的话。在后来的岁月里,比如说在“文革”当中,沈从文的遭遇要惨多了,但是他再也没有像1949年那样精神纠结反复,以致崩溃。
所以这样从死去一次再开始活过来的后半生,有这么一个特殊的起点,糟糕到底的起点,却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起点。我们一般人不会有这样一个最低的起点,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起点,才奠定了以后的路是往上走的路。
沈从文自杀,是因为他的文学事业不能继续了,他是把生命和事业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要活下去,就还得有事业。这个地方就显出这个人特殊的本事,他能在绝境中创造事业,文学不行了,就另辟新路。我们都知道他转身投入了文物研究的事业,并且在这个转过来的领域里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其实往前、往后想想,这也不是他唯一一次面临绝境,只不过这一次非常惨烈。他年轻的时候从湘西的部队跑到北京,生活没有着落,考大学考不上,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但硬是从这样一个低的起点,从无到有,一点一点闯出来,成就了文学上的事业。往后看,比如说“文革”当中,他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好不容易改行创造的第二份事业,就是文物研究,又到了绝境。没有任何的书,任何的资料,怎么做研究?而且身体的状况特别差。又一次到了人生底部,能不能干点可以干的?所以他再做改行的打算和实验,认真尝试旧体诗的写作。他有一个从绝境当中创造事业的特别性格。
自我拯救的故事
到20世纪80年代,沈从文的境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他在美国做了二十几场演讲,演讲的内容一是讲文学,二是讲文物。他也知道,来听他演讲的人更希望听到的是他在1949年以后的遭遇,可是沈从文就不讲。
他是不是过于谨慎?我前面说过,他死都死过了,还会害怕什么?他有他自己主动创造的身份,这个身份要比受害者的身份更有意义,对他也更重要。他讲了这么一段话,特别朴素特别诚恳。他说:“在中国近三十年的剧烈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他说的是“一个健康的选择”和顽强坚持的工作,这个选择和工作让他超越了单纯受害者的身份。
很多人会突出自己受害者的身份。这是人之常情,容易理解;但事情的另一面是,这样一来,不管是在意识里面还是在无意识里面,等于承认了时代强加给个人的被动的身份,也等于变相地承认了时代的力量。在一个变化非常大的时期,一个人除了是一个受害者,还有没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超越受害者这样一个被动的身份,自己来完成另外一个身份?
创造力的故事
沈从文这一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软弱、非常普通,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充满着创造的能量。
这个创造力的表现,很重要的一条是,他做的事情是没人做的。他做文物研究,文物研究在他半路改行过来之前早就有很长的历史了,可是为什么他做的事情是别人没有做的呢?《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为什么会是奠基性的著作呢?不仅仅是服饰,他文物研究的“杂货铺”里面,有那么多的东西,都是别人不研究的。他的研究活动不是循规蹈矩的,有他自己的创造性在里面。
1953年,历史博物馆开了一个反对浪费的展览,展品就是沈从文给历史博物馆买的各种各样的“废品”,比如说,明代白绵纸手抄两大函有关兵事学的著作,内中有图像,这是敦煌唐代望云气卷子的明代抄本;再比如,一整匹暗花绫子,机头上织有“河间府制造”宋体字,大串枝的花纹,和传世宋代范淳仁诰赦相近。历史博物馆还有意安排沈从文陪同讲解。
这个故事,我想至少可以读出三重意思来。第一,可以读出来的是沈从文的现实处境、政治处境很糟糕,他们竟然会用这样的一个方式来侮辱他;第二,除了现实的政治压力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压力,就是学术同行的压力。他们觉得你是外行,不懂,让你买文物,结果你买来的是“废品”。第三,就是沈从文的眼光和别人不一样。他要的东西是别人眼里的破烂儿,他能见别人之未见,看出破烂儿的价值。
爱的故事
沈从文很早的时候曾经说到,看到一个小银匠打银锁银鱼,一边流眼泪一边敲击花纹,制作者的情绪和生命会不知不觉地带到他手里做的这个活里面。看到一只豆彩碗,那么美秀、温雅,他会想到制器彩绘的人,在做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活当中会有怎么样的挣扎,有怎样的喜怒哀乐,他会从物质的形式上体会一种被压抑的无比柔情的转化。
沈从文关心的文物有一个特点,大多不是我们一说到文物就会想到的东西,而是在普通的日常生活当中应用的、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是普通人在漫长的历史里面,用劳动和智慧创造出来的东西。长期以来正统的文物界看不上眼,他却很有感情。这个感情其实沟通了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和后半生的文物研究。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关心的是什么?士兵、农民,甚至妓女,这样一些普通人的生活,他对他们有感情,他爱他们,他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人类生活的庄严和人类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其实是由这些人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的。到了他的后半生,他真的在做历史研究了,就自然而然地把这种对历史的感受融进研究里面。
沈从文凭借自己生命的经验、体悟和真切的感情,追问什么是“真的历史”,“一本历史书除了告诉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在文学写作中,沈从文把满腔的文学热情投射到了绵延如长河的普通人的生死哀乐上;1949年正式开始的杂文物研究,已经是非常自觉地把产生物质文化的劳动者群体的大量创造物,置于他研究核心的位置。
沈从文的一生当中有两条河,一条就是汪曾祺所说的,他家乡的那条河,流过他全部的作品;还有一条河,这条河比他家乡的那条河还要长,还要宽,这就是他倾心的历史文化的长河,流过他整个后半生。他爱这条长河。
时间胜利的故事
最后我想讲,这还是一个时间的故事。
1949年,他跟丁玲写信说,我也不要写作了,反正写作有很多年轻人,我要做的是工艺美术史的研究,给下一代留个礼物吧。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这样强烈的自信,要留给下一代。
在此之前,沈从文用差不多的方式表达过这样的对自己文学的强烈信心。1948年,他十几岁的儿子读《湘行散记》,他跟儿子说,你看这些文章很年轻,等到你长大的时候,这些文章还很年轻。
1949年他自杀以前留绝笔,写了两章自传,要把自己是一个什么人交代清楚。这两章自传里面有一章叫《一个人的自白》,第一段有这么句话:“将来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见出一个‘人’的本来。”那是什么样的时候啊,他还想到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和他的全部作品同置”。
1975年,整日埋首于杂文物研究里的沈从文,从残存未毁的手稿中发现《一个人的自白》第一页,他郑重托付给忘年交、后半生最信任的王予予,说:“这个放在你处。将来收到我全集里。”王予予在衣箱里做了个夹板层,把这页手稿藏在里面。
时间绵延不绝,个体生命从头到尾,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瞬;但是,一个伟大的个体,却能开通自己生命的头和尾,向前和向后延伸,他把自己的一切安排,托付给在他之后的未来时间。
(本文为《沈从文的后半生》附录的张新颖演讲稿,标题为编者所加,并有删改)
原标题为《沈从文的后半生是什么样的故事》
【编辑华智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