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志强
旅游总是让我疲惫不堪。
拥挤的人群,攒动的人头,各种各样摆拍的笑脸和转眼就吵架的游客,都让我觉得混乱不堪。尤其不能忍受节假日高速路上举国停车场的壮观——人们疯狂出动,如同季节迁徙的动物,到处寻找水源和食物一样地寻找浪漫、宏大、震撼和美丽。
但是,我不喜欢旅游。这让很多人不理解。即使有集体行动,大家高高兴兴登上大巴车叽叽喳喳地去饱览美丽风光,我也常常各种借口缩在宾馆里睡觉和看书。看来我庸俗到了不相信世界上有超越日常生活风景的地步。这真是一种值得批判和吃惊的行为:在一个只有“诗和远方”才是有价值的生活的时代,我却偏偏只执着于眼前的苟且。
一次南方旅行归途中,我感叹风景虽好人何以堪的时候,一位青春靓丽的学者问我,难道不觉得旅游令人振奋吗?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的她,两人虽不至于互相厌憎,却也已经感觉到再也不必沟通。她背着包走遍神州大地之后,已经决定再去征服柬埔寨、好望角和曾经鲜血淋漓的罗马角斗场。她充满向往地给大家描述接下来的假期穷游计划,我则喟叹自己提前到来的老态龙钟。我问她旅行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拍一些好的照片和体验独特的生活吗?她几乎是不屑的语气告诉我:旅行就是目的!
我的一位学生,读书期间一有机会就出门。她要么旅游中,要么就是规划旅游中。短短三年,十几个国家,一大堆照片。值得她夸耀的,则是一趟西藏仅仅消费了三千元,一次欧洲行,不足万元……一方面是强调旅行的生命意义,另一方面则是强调花费极少。穷游变成了超越旅游之庸俗的方式:这仿佛是一则心理学的寓言:我证明自己不在乎由金钱主导的生活,就不断地强调自己多么会省钱。
于是,我处处听到穷游者宣告自己在某地所受的罪,然后再宣称只有自己才因此见到了别人无法见证的奇迹:“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一夜住宿在山头,就真的看不到山谷里日出时成群结队的乌鸦!”
吃尽苦,方有甜。如果我们无法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建构有价值的事物,就到别人的生活地方建构价值;如果你们都去旅游,那么,好了,我就攀山越岭荒原雪地,到达你们到不了的地方。
至少在我身边,宣称穷游的朋友们,其实大多衣食无忧温饱不愁。房子车子老爹老妈买好了;孩子,爷爷奶奶管住了;工作对付过了,老板没话说了……这不是去远方寻找意义,也不是休闲养生立地成佛,更不是寄情山水而得天地之心,穷游乃是穷游者的目的,穷游乃是穷游者的墓志铭。
没有比“穷游”更合乎今日大众的特定精神诉求了:只有把不是自己生活的地方作为自己的生活,自己原本的生活才好去活。说白了,穷游是在自认为漫长而无聊的生命历程中,营造强烈存在感的办法。那种不顾一切四处打量的冲动,那种只有眼睛和相机的占有才是占有的行为,都在为穷游的人生制造伟大的精神幻觉。
穷游至少变成了这样的“异托邦”:离开是重要的,有能力离开是强大的,我的离开,是告诉现在的生活,我不属于你,不是你的苟且和猥琐。
简单说吧,不管你怎么不肯承认穷游不是旅游,那么,穷游也不过是换一种白日梦的方式来完成的旅游。旅游不会一下提升精神景深,却可以带来神圣的幻觉;穷游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却在改变你的心态。穷游乃是只愿意看见不可看见的,不愿意看见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生活的困境。
如果你的心只在诗和远方,那谁的心在泥泞的路上?
周志强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文化批评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