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夫 (武汉市新洲区教育局)
回乡走得最多的路，是一场场不期而至的梦。老伴早已习惯我从梦中醒来，诧异而喜悦地描述一梦的仓子埠……
逼仄的老街，一遛门户相对的民房店铺，隔了青石板路，雨檐仿佛伸手可牵。街巷有“骑龙街”“黄陂街”“横街”“扒头街”各种名号，各家各户没有如今数字化的门牌号码，对人说明白，就在街名后加上“杂货店”“肉铺子对面”“山货铺隔壁”。没有别处古街古镇常见的二层三层阁楼，多是四陡或两陡列架撑起的石砖平房，房屋挨房屋，黑色布瓦铺出错落的斜面，屋脊兽台勾连。高房子在街南，都是人们心中有着崇高地位的所在。一处是新洲二中，散发着令人神往的书卷气息。学校筹建于 1927 年，曾命名为培源、仓溪、正源，内有地方名人徐源泉的公馆，门庭高抬的二层红楼，七色彩玻镶嵌中式窗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二中”时期，校长两次得到毛泽东主席接见，学校是教育部的试点学校、湖北省重点中学，学生中有后来担任长三甲、长三乙、长三丙及嫦娥工程运载火箭总设计师的贺祖明。一处是报恩寺，大殿巍峨，寺名由同乡先贤、民国初期曾任广东省长的佛教大居士李开侁题写，现更名为“报祖寺”。把仓子埠认作家乡的人，特别是荣归故里的，还有一些外地初来的，都虔诚地来这里顶礼膜拜。寺庙一度被毁，但它让我充满敬畏的神秘色彩却始终不曾磨灭，让我的思乡梦往往一片肃穆。
记忆中的仓子埠是温暖的。仓阳岗特殊的地理优势，既避开了周围地区十年九涝的自然灾害，还造就了汛期轮船直通汉口的交通便捷，成为鄂东水陆货场，商贾云集。来往客商住不起舍不得住旅馆客栈，就挟了被子到街上人家借宿，不出一分钱，还有热饭热水接待。来多了，住熟了，两家人当亲戚走。灾年有乞讨者，拄着竹杖来到门前，没有一家拒绝，正吃饭时是一碗热腾腾的粥饭，吃过了也不会让你空手离去，有人从自家并不富足的米缸里抓一把奉上，有的是蒸好的麦面发粑，哪怕一两个红薯。
我的伙伴发强、振兴、君如，差不多是一整个班，小学一起上，中学一起读。小学的课后一起游戏，抽的陀螺是自己想着心思做的，拍的纸牌自己折叠，闯麻绳游戏里的麻绳就是对方手挽手拧成的一股，玩架起一只腿的斗鸡总是满头大汗。中学没有晚自习，但有老师布置的作业，大多数人家节省，不点大灯泡，我们就挤到发强家 40 瓦的灯泡下，各做各的，也拿做不出的题目求教。刻骨铭心的时光最易被梦境收藏，后来自觉甜美无比的滋味，也就是一道题难倒所有人，我能骄傲地用清晰的思路讲出来，醒来才知那道题翻越了四五十年的光阴，在梦中。
故乡给我的梦境，有时是睁着眼睛进入的，或丝丝入心，或酣畅淋漓，美好的一切如花绽放。
夏天的傍晚最多回味。炊烟散尽，像被雨水洗过的凉风从 湖面吹来，袅袅的乐音便从小镇人家传出，在星月的天空里回 荡。镇子上不少人有器乐书画的雅好，或是外面商人带进来，或是学校里的老师传播开，或是镇子上去过上海滩的“模范美人”叶秋心，汉剧著名盲琴师严少臣，楚剧改革先行者沈云陔，他们的故事人们津津乐道，他们的雅趣也代代传承。说书艺人给了当年寂寞时光最充分的陪伴，陶少仁、杜才贵、甘炳坤，那时在我们一帮少年心中的形象，就像时尚偶像在当下孩子们心中的一样闪亮。一个个松散下来的夜晚，他们有时在自家屋里开场，多是只说不唱《隋唐演义》一类惊心动魄的故事 ；有时联袂演唱皮影戏，安静的打谷场上，即便《侧美案》这样熟悉的剧目，也能让观众如痴如醉。镇子上的民间剧团也比别处多，兴趣相投的几个人约到一起，七嘴八舌编剧本，各抒己见说走台，排演好了就四乡八堡去送戏。最有名的剧团由林美琼挑头，排演的《林家大塆血泪仇》，以镇子边林家大塆反抗日寇暴行的真实故事为素材，台上真情款款，台下群情激奋，正是抗美援朝时期，首场演出就让五六位青壮年慷慨激昂，报名参加志愿军。传说林美琼因为群众文艺工作的突出贡献，出席了全国群众文艺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见到了共和国领袖毛泽东、周恩来。林先生本是大字不识一个，硬生生靠记性，靠执着的揣摩，别人教一句他记唱一句，生活有了体会就搬用到舞台上，《锄头》《一家人》都取材于身边，乡土味十足，植入了我生命中永不褪色的楚剧情结。
快乐的情绪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烧得最旺。采莲船出场，全场应和响遏行云。龙灯耍起，任你放鞭炮人各种姿势的挑战，你单膝跪下放鞭，龙灯队就齐齐单膝跪下狂舞 ；你仰身放鞭，龙灯队就一起仰面对天而舞。与别处同样的欢庆节目，家乡人总玩出别样的激越劲道。在别处难以看到的八十八行、敌犟驴、高跷狮子等独特节目，在我心中留下了更浓的家乡味道。八十八行往往率先登场，高举的华盖之下，工农兵学商的各类人物一一登场，像“我是一个学生娃，天天学文化 ；学了科学强国家，人人把我夸”一样，要怎么通俗就怎么通俗地表演唱，一类人物走过，一挂鞭炮放响，当作由衷的打赏。敌犟驴诙谐之中斗智斗勇，娇滴滴的女子骑着驴，两名后生哥想方设法去牵住驴，但这里的驴绝不像“黔之驴”那样只会扯起嗓子喊一声，抬起脚掌踢一下，她闪躲灵活，进攻迅疾，犟驴子拙中见巧，后生哥狼狈不堪，惹得观众席中一阵阵捧腹大笑。高跷狮子听说缘起于泥地表演之需，也便于没有舞台照样能让满场观众看到，金光闪亮的狮子绝不因为高跷而失去灵敏和威武，照样俯身含起观众扔下的香烟鞭炮，照样纵身约上一层两层方桌摆起的山岗，照样叠身仰天发出雄浑的呐喊，掀起一阵阵狂欢的热潮。
无尽乡情，一次次开启了圆梦归程。每番圆梦，却叫乡情更浓。小镇的宁静让我们更想远离都市的繁华，小镇的亲切和善让我们深感身心皈依的舒坦，小镇的无尽趣味让我们再也迈不动离去的脚步。于是，在这个丁酉年的春天，我家的老屋重 新拾掇出旧日的清洁，发强他们买下的民房也装修完工，四对古稀之人，十分庆幸身体都还健康，十分庆幸能把人生暮年结 伴托付给梦里故乡。
对于远行的人来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一起回到家乡的我们才知道，那只是一句对思乡之情的片刻缓解，而人生还有一种最美好的圆满，就是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地方。
